被佔領下的 Tibet (西藏)

黃俊平

「西藏」一語是滿州人佔領中國後才出現的名稱,取藏區沿雅魯藏布河谷藏人稱為“Gtsang”者,加上其地理位置在中國之西,故名「西藏」。藏人則自稱“Stod Bud”,可能是唐語「吐蕃」一辭之由來,英語 Tibet ,也可能是 Stod Bud 的變音。

Tibet (西藏) 的全境,除了今天中國「藏族自治區」的全部之外,尚包括印度的拉達克、尼泊爾的西部、錫金、不丹、中國的青海、甘肅、四川及雲南的部份地區,總面積約 120 萬平方公里 (= 台灣 x 34) ,全部人口 (包含流亡印度及世界各地者) 約 600 萬。目前台灣也有四、五百西藏人居住。

西藏在人種上、語言上、文字上、宗教上及生活方式各方面難謂與中國有何直接關連,且有史以來 (第七世紀) ,在政治上獨立於中國皇權之外。 1950 年,甫在中國大陸革命成功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不動聲色地開入西藏,藏人全無絲毫心理準備,「當共產黨出現於我們處處唱著牧歌的草原,它看來像只是偶然路過。當他們突然現身於人們眼前,人們不禁自問:這是什麼意思?但什麼都未發生,也無搶掠情事,大家又都回去幹活了。士兵繼續來來去去,人們毫不在意。不久,昌都被佔領。又不久,拉薩也被佔領了。」 (引自 Chogyam Trungpa: Born in Tibet, Shamb-hala, 1995) 其後,共產黨藉解放農奴為名,沒收農園、牧地,武裝攻擊並焚燒各地寺院,僧人被監禁、被殺或被強迫還俗。又施行物資管制及食物配給,成千成萬的藏人因而餓死,這在雖然並不豐饒卻一向足夠的西藏,是從未聽過的。藏人警覺到整個民族已面臨存亡的緊急關頭,乃於 1959 年揭竿起而反抗中國的暴行,不幸失敗,上百萬藏人慘遭屠殺,達賴喇嘛逃亡印度。西藏於是成為中國「神聖不可分離」的領土迄於今天。

西藏之淪入中國之手,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大悲劇。被佔領下的西藏,究竟是什麼樣子?藏人的遭遇,頗足為我們台灣借鏡,台灣會成為第二個西藏嗎?這些問題促使筆者決心進入 Tibet (西藏) 做一番實地觀察。

入境經歷

1996 年 5 月,筆者由尼泊爾的加德滿都坐巴士約經七、八小時到達尼、藏邊界一個叫 Kodari 的小村落辦理出境,又上車不遠到了一條號稱「友誼」的水泥橋下車。由此地遙望對岸的 Kasa (樟木) ,竟高高掛於白雲之上,西藏高原已橫亙眼前。過了橋,中 (國) 方安排的一輛豐田 Landcruiser 及導遊已等候多時。

經自我介紹,導遊姓方 (非真名) ,出身北京大學外文系,司機先生是一位康巴 (藏語巴是人的意思,康巴意即康區的人) ,氣宇軒昂,膚色如秋天之落葉。

中國邊境檢查站位於樟木賓館的下方,簡陋的木造建築,出入一色為穿綠色制服的邊防軍,神情嚴肅。入境旅客到此需填一張申請表,中有“國籍”一欄,筆者按一向習慣填上“台灣”兩字。不一會,方導遊氣喘喘地跑回來,臉色鐵青說:「他們要你改填中國,否則不讓進去」,筆者辯稱所持以入境者係「台灣居民通行証」,非中國護照,故不具備中國人資格,若改填中國,豈非隕越?方導遊頓足道:「你這時候還跟他們講什麼道理!」此種恫嚇的背後具有非常殘酷的現實;若就此掉頭,背負沈重行李在這個號稱地獄之門的尼、藏邊境的黑色森林裏獨行五、六小時,生還 Kodari 的機會恐怕不大。無奈,答應方導遊把台灣塗掉改為中國。筆者就在這種人格被閹割的心態下進入西藏。

樟木有點像美國開發時期的西部小鎮,市況相當活潑,馬路兩旁蓋有成排木造街屋,賣小吃、日常用品及當地土產,品質甚粗糙,引不起購買慾。馬路未舖柏油,路上大坑小洞,加上淫雨綿綿,滿地都是泥濘。中國的軍車、尼泊爾人的大小貨車、旅人的 Landcruiser 滿街飛奔,車輪捲起的泥漿潑濺在路旁做生意的四川姑娘身上,引來一陣聽不懂的叫罵。在一家小館子吃了一盤蛋炒飯喝了一碗酸辣湯後,繼續上路。

樟木到 Nyalam (聶拉木) 的直線距離約 35 公里,但高度相差不下 3,000 公尺。車子以 Z 字型一路爬升、引擎雜音刺耳。透過車窗下望谷底,深不可測,腳底有點發冷。由於印度洋的濕氣還能隨季風抵達,路旁猶可看到松及一些雜樹滋長。

在聶拉木留宿, 3,750 公尺的高度,呼吸不若在平地順暢。晚上很冷,外面一片漆黑,無處可去。旅舍不供應熱水,電燈的亮度僅容視物。稍晚,有藏人來敲門兜售天珠,說是九眼的,開價四萬五千美金!

赤地千里

過了聶拉木,已不見草木。車在兩大山脊之間的谷地穿行。所謂尼、藏公路,大部份時間看不到路面,就像台灣濁水溪的溪埔,只見礫石與黃沙延展千里之遠。行約數十公里後,轉入右邊一條小路,不遠即達西藏頂頂大名的行吟詩人也是聖者的密勒日巴的修行洞穴。該地已形成小聚落,住有數十戶人家。因風砂猛烈,遇到的藏人都穿載黑色頭巾,逢人微笑作禮,和靄可親。藏式住家一色為方型平頂白牆黑窗的土砌或石造屋,中國的舊唐書吐蕃傳記載「其國都城號邏些 (拉薩) 城,屋皆平頂,高至數十尺」,迄今未有改變。屋頂及外壁都掛放毛牛的糞便,待風乾後供作燃料。村子有石階通往位於一巨大岩壁下的密勒日巴洞穴,穴前有一寺院,供奉日巴塑像。此寺建於十七世紀,毀於 1966 年紅衛兵之手。現存者係尼泊爾提供工匠、中國政府出錢重建,以發展觀光為目的。洞中一片黑暗,不時有水從石隙滴下,在搖晃的燭光中,隱約見日巴留在一塊大石上的腳印,其他空無一物。寺院由一位酷似西方人的喇嘛主持,領著十來位小沙瀰忙著招呼遊客喝酥油茶、吃糖果。酥油茶由熱水瓶倒出,滋味很困難說明,因裏邊放鹽巴,並不難喝。那些小和尚雖看起來有點髒,但臉上笑意不斷,舉手投足間顯示受過很深的教養。主持喇嘛不說普通話 (可能是不願說) ,但能說英語。筆者以剛才在村子裡看到掛毛牛糞便作燃料為話題,詢問西藏人洗浴的習慣,為了避免誤解,筆者一再強調是以民俗研究者的立場提此問題。他一點也不在意,笑著以非常柔和的語調說:「中國人宣傳我們藏人不講衛生,但你知道佛教徒都是很愛乾淨的。你看這個地方連草都長不出來,因為燃料太缺乏,我們除了燒飯外,己無燃料可供熱水。用冰冷的雪水洗浴,很容易生病,生了病在此偏遠地區,醫療非常困難。洗浴對我們藏人言是很大的事。」這個回答令人深思;人因無知造成偏見,遍見造成歧視,歧視又造成仇恨。以解放者自居的中國人是否應當從此有點領悟呢?

臨別,他給筆者披上一條「卡達」 (絲巾) ,臉上微露不好意思的神情,因這條卡達己經多次使用而發黑,但筆者仍以至敬的心領受他的盛意。

筆者在其後停留西藏三週期間,未再洗浴。而西藏的高度及溫度,確使人不覺有洗浴之必要。

珠穆郎瑪

離開洞穴回到主路繼續東行,向左可看到 Xixabangma 峰 (8,013 公尺) ,向南,在地的盡頭,喜馬拉雅的諸峰羅列,有如白色的巨魔,靜靜注視我們這部小車,蹣跚地沿著千里赤地爬行。一路往上爬,路上坑坑洞洞,車輪捲起漫天飛沙。到了 Lalung Leh 山口 (5,214 公尺) ,下車休息並觀賞周圍山色,強風吹襲之下有若醉客,走不了幾步遠,氣喘如牛。此地藏人遍灑一種有著飛馬圖案及藏文的小印紙,拾了三張當作紀念,卻為康巴司機所制止,說這東西是獻給山鬼的祭品,藏之不祥。

出了山口,高度稍降,進入寬度約 30 公里的 Tinggri (定日) 平原。由這兒可清楚看到 Lhots 、 Makalu 與及世界最高的珠穆郎瑪等巨峰,莊嚴鎮坐在遠方地平線上,讓人感受自我的卑微。登珠穆郎瑪的路線,由此折向南方約 70 公里可抵 Rongbuk 基地 (5,030 公尺) ,該處原有一寺院,已毀。再上去能否攀爬其餘的 3,818 公尺登上世界之絕頂,就要看運氣了。 1991 年,來自台灣的登山隊在梁民本先生的率領下循此路線登頂成功,這是台灣人第一次登上世界之最高峰,適時地展現台灣國家的總體力量。最難能可貴的是,全隊平安回到台灣,未折損一人,亦無人因凍瘡而斷肢截趾或去鼻瞎眼,真天佑也。

色即是空

進至 Shegar (新定日) 前,又見一大兵營,營前設有檢查哨,來往旅客又須下車受檢。穿軍服者有男有女,看樣子均為中國人。男的無不拉長面孔,令人生厭,女兵則較親切,中不乏貌美者。在 Shegar 留宿,一夜無話。

次日參觀薩加寺。寺建於十一世紀,原分兩部份:薩加河東岸者是純藏式建築,已全毀,山腰僅見基座。現存於西岸的薩加寺建於十三世紀,碉堡式的高牆及角樓,散發著蒙古風味。高牆自底部起三分之一為藍色,上部為赤紅色,中以白色帶區隔,象徵西藏佛教慈悲、謙卑、勇毅的精神,遠觀頗為雄壯。主建築的寬度超過深度,殿中並列十數排巨大木柱,均整棵樹幹削成 (不知何處來,此地未見樹木生長。) 日光由高懸的窗口射入,在煙霧繚繞中,造成一排一排如真似幻的柱影,佐以喇嘛低沈宏亮的頌經,聲光效果出神入化。待陽光移過,一切又歸於黑暗、寂靜,佛法上色與空的境界,於此得到最佳的詮釋。

金瓶掣簽

進至雅魯藏布河谷, Shigatse (日喀則, 3,900 公尺) 已然在望。

日喀則是 Gtsang 的中心,人口 4 萬多。城裏可看到一些似榕的路樹,在風砂中搖曳。西邊小山腳,向由班禪喇嘛坐鎮的札什倫布寺的金頂,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第十世的班禪喇嘛於 1987 年元月涅槃。為了決定轉世的靈童,足足鬧了 6 年;達賴喇嘛依傳統方式找到一位,中國也找到一位據說舌上有藏文「山」字的小孩,另由不同線路也推薦一位,取捨之間,議論紛紛。後來經過清國初期遺留下來的所謂「金瓶掣簽」儀式,在拉薩的大昭寺抽簽,中國選出的靈童竟恰巧中簽,群眾大嘩。我們根據中國的官方資料來看看金瓶掣簽是怎麼一回事。

1995 年 11 月 29 日凌晨 5 時,身著藏裝的自治區政府主席江村羅布宣布金瓶掣簽儀式開始。

先由國務院代表羅干宣讀了國務院對西藏自治區人民政府“關於確定三名男童做為第十世班禪轉世靈童金瓶掣簽候選對象的請示”的批准書,接著轉入掣簽儀軌。

在釋迦牟尼佛像和主座之間,置一几案,生欽‧洛桑堅贊活佛親手舖一繪有吉祥圖案的錦緞,札什倫布寺民管會主任喇嘛次仁用彩色青稞在 (錦緞) 上繪製一佛字圖案,金瓶由兩名護衛喇嘛從釋迦牟尼佛像前移供於几案上。一尺餘高的金瓶靜靜地放射著奪目的金光。工作人員上前從瓶內取出三支象牙簽牌,將事先用藏、漢兩文書寫好的候選男童名字貼在簽牌上,置於托盤內,請在場人員依次驗看。

儀程一項項有條不紊地進行,隨著掣簽時刻的來臨,大家全都屏聲靜氣地把目光聚集在金瓶上。代理甘丹池巴, 74 歲的西藏佛教協會會長,靈童尋訪領導小組成員波米‧強巴洛追走向金瓶,先向佛祖頂禮,然後揭開瓶蓋,轉身呈交江村羅布後歸坐。江村羅布將手上的名簽褪去黃綢封套,宣讀簽上的人名 ── 嘉黎縣堅贊羅布中簽! (以上引自 1996 年 2 月份西藏民俗季刊) 。

讀了上面有如變魔術一般的過程,筆者有二點疑問:

  1. 波米‧強巴洛追既為靈童尋訪小組成員,為何由他抽簽,球員兼裁判?
  2. 在場人員,自治區政府主席江村羅布、札什倫布寺民管會主任喇嘛次仁、國務院代表羅干、西藏佛教協會會長、靈童尋訪小組成員波米‧強巴洛追 …… 等人都是中國官方人士。在這種重大場合,為何拉薩三大寺 (皙蚌、色拉、甘丹) 竟無一人出席?

可見所謂金瓶掣簽,完全由中國一手自導自演,毫無公信力可言。但中國顧不了那麼許多,就又匆匆忙忙演起「坐床大典」的鬧劇來了。

首先是進行所謂「迎請」。 1995 年 11 月 30 日清晨,一部紅旗牌轎車載著 6 歲大的「第十一世班禪」駛進札什倫布寺,踏著一尺多厚的黃色毯墊,這小傢伙住進歷世班禪的宮殿。接著, 12 月 8 日,中國國務院代表李鐵映一把將那小孩高高抱起,往班禪寶床一放,宣告「十一世班禪額爾德尼‧洛桑強巴倫珠卻吉‧白桑布」坐床大典禮成。一個新傀儡於焉產生。

同一時間,在印度達南薩拉的西藏流亡政府也正告全世界:不承認中國偽立的假班禪。

西藏於是進入更加不穩狀態。

甘丹之變

筆者悠然在日喀則飯店寬廣的台階上看落日餘暉,意外碰到一位來西藏推銷康師父泡麵的台商林先生 (非真名) ,士林人。異國相遇,份外親切。得知次日筆者將去拉薩,在耳旁悄悄轉告,拉薩不太對勁,很多寺院都關閉了。那脕就與林先生在飯店餐館吃飯,喝了一些酒,當時旁邊有一位西藏電視台廣告部主任什麼的,兩人未再談起拉薩事。

氣氛變得有點脆異,筆者記起來日喀則路上,一向上車就閉目養神的方導遊突然睜圓雙眼告誡筆者:「老兄,到了拉薩,不要再亂放砲了。」

次日近午,進入拉薩城 (3,607 公尺) 。連續數日在喜馬拉雅山區吸飽了風砂,面對在微風中招展的滿城青翠綠樹,內心的喜悅無法形容。向旅社櫃台租了一部腳踏車,沿著大樹成蔭的幸福西路,朝不遠處的布達拉宮騎去。到了民族路的交口,突然交警把四方路人及來車通通擋住,由西藏人民大會堂衝出十數部黑色轎車揚長而去。原來正逢代表大會散會的時間。這些紅色政權下的權貴的威風之狀,台灣的立法委員怕要自歎不如了。

沿布達拉宮四周的高牆,有一條正在舖石板的泥路,叫轉經路。沿路排立看似大活塞的黃銅製法輪,上刻藏文,摸起來有油膩的感覺。熙來攘往的朝聖客邊走邊轉動法輪,口中喃喃念著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牆腳每隔數公尺留有小洞,洞裏燃燒松枝,松香隨著煙霧向與周擴散。乞丐成群,或躺或坐,有男有女,都穿著厚厚的皮襖,皮襖上一層厚厚的發黑的酥油。聖城拉薩,社會主義的天堂。

拉薩街上,買不到報紙。旅社裏陳列的都是中國官方的宣傅品。好容易在 Nobulingka (達賴夏宮) 附近一家古董店要到一份一星期前的人民日報。筆者注意到報上處處出現的一行字:「嚴打分裂主義」,分裂主義不言可喻是西藏獨立的同義辭,嚴打兩字是否即消滅之意?外面使用中文的世界,鮮少看到這種語法。

自從假班禪冊立後,中國將其照片放大並配置精緻鏡框分發名寺院,嚴令懸掛於經堂中。筆者行經各寺院,未見有懸掛該照片者。反之,在定日、在薩迦寺、在札什倫布寺看到甚多供在神桌上大佛前的達賴照片。越接近拉薩,則越少見。在拉薩近郊的哲蚌及色拉寺,只見空白鏡框。藏人對一個沒有達賴照片的空白鏡框頂禮膜拜,是一種令人會心而笑的柔性抗議,但中國卻不欣賞藏人這種幽默。「卑劣而污穢的族群必須服從解放者,如果不,那麼必須施以鐵與血的教訓!」

於是中國發出加強社會主義教育的通報,要求僧侶接受並支持所謂五項政治標準:反分裂、反達賴喇嘛、承認假班禪、擁護祖國統一及遵守中國製定的新戒律 (如不進行政治活動等) 。跟著開始向寺僧發放証書,寺僧出門必須配戴於胸前,未配戴者逕行逮捕。又規定不領証書的僧人不得充任僧職,並要逐出寺院。這種種高壓手段,無非想引起反抗,好「師出有名」。

1996 年 3 月 15 日,中國中央安全部率武警突入格奔寺的五朋藝苑,逮捕 25 名學生。 4 月 15 日在拉薩逮捕桑杰多潔。桑杰是一位西藏獨立運動的領導者,他無懼地在獄中的匯報上這樣說:「我們沒有理由接受思想改造,西藏是獨立的國家,釋放班禪喇嘛 (被幽禁於北京的達賴選定的班禪轉世靈童) 」。桑杰後來在牢中被活活打死。

同年 5 月 6 日,拉薩宗教局人員率武警到距拉薩不遠的甘丹寺要沒收達賴照片。甘丹寺由宗喀巴大師創建於 1409 年,是西藏黃帽派宗教改革時的大本營,過去擁有僧兵,對中國一向不假辭色,中國恨之入骨。故於 1960 年間,唆使紅衛兵以炸藥將該寺全部炸毀。目前的修復工程,在未獲中國之同意下,由回寺的僧侶及當地義工進行。除己修復的三、四棟建物外,仍是一片廢墟。中國的突擊行動,遭到寺僧及修復寺院義工之反抗,引起大規模的衝突。來人當即以電話招來 14 輛滿載軍警的卡車強行闖入,當場打死兩名僧侶,並將百多名僧人及義工押往公安局。 5 月 15 日軍警又出動逮捕更多的僧侶,並關閉甘丹寺。一時拉薩城內山雨欲來,人心惶惶, 1989 年大昭寺前爆亂的情景又在人們的內心深處閃動。西方派駐中國的記者也嗅出這種不尋常氣氛,大肆報道之下,似乎拉薩城正處於狂風暴雨之中 ……

筆者剛好在此前景下到達拉薩,心內不免驚慌。但經過兩天,預期的動亂並未發生,晚間拉薩城內的四川餐館仍然擠滿人群。

西藏的情形,就像地表下的伏流,血管似的遍佈雪域,隨時都會衝破表層向全世界訴說被佔領下的悲愴與血淚,但在機關槍與大砲血肉橫飛的強力壓制之下,迅即復歸地下,等候下次出土。色拉寺一位年青的喇嘛說,這就是輪迴 (samsara) ,有一天這輪迴之鏈被截斷,就是解脫。

兩個拉薩

在拉薩,細心一點的話,可看出分為藏區與漢區兩個「拉薩」。藏區集中於最神聖的大昭寺及環繞該寺的 Barkhor (八廓) 一帶,而漢區則包圍藏區。

大昭寺建於 821 年,寺前有一塊稱為“長慶會盟”的石碑,是當時中國唐皇朝與吐蕃的和平協定,碑上說:

吐蕃人在吐蕃大地快樂生活,
中國人在中國大地快樂生活。
(今天的情形是:中國人在吐蕃大地快樂生活,吐蕃人則流浪到天涯。)
 

因為這個協定,唐皇朝送了一個漢女給當時的藏王松贊干布。這位漢女在中國歷史上稱為「文成公主」。中國人說佛教由文成傳入西藏,不明就裡的人會聯想到又是偉大的中國把文明帶給落後的民族。事實如何呢?如果你跟人打仗,必須送一個女人給對方,這個女人是公主也好,是婢女也好,你一定是打敗仗了。但中國人是善於文辭的民族,他們把此事稱為「和蕃」。文成入藏的同時,松贊干布也從尼泊爾討了一個叫 Trisun 的女子為妻 (松贊一共有七、八個老婆) 。這兩位外籍女子,在古吐蕃王國的發源地的山南地區一些寺院中,以 Tara (度母) 的形象存在,文成為白度母, Trisun 為綠度母,並立於松贊干布之兩旁。此外,由 Nobulingka 的壁畫也看出,在藏人起源的有關猴子的神話中, Chenrezi (觀世音菩薩) 己經出現。佛教由印度 (當時尼泊爾為印度之一部,釋迦牟尼的出生地崙毗尼現在尼國境內) 傳入西藏應早於文成。

環繞大昭寺四周,七轉八彎的一條街道叫八廓,街上經常人山人海,熱鬧非凡。兩旁一律白牆黑窗的藏式街屋,在燃燒著松枝的煙霧與香氣中,朝聖的藏人以五體投地沿著大昭寺的外牆脆拜,以身長量度大地。商店前一棚又一棚的攤位上擺滿駝駖、馬鞍、皮帽、牛骨雕、錫器、銀飾、珊瑚、水晶、海螺、藏刀、弓箭、茶磚、木槽 (製造酥油) 、毛牛毛做的繩子、地毯、草藥,唐卡、佛像、法器、藏文經冊等,玲瓏滿目,令人眼花繚亂。附帶一提者,八廓的生意人大都是康巴,他們以長得帥氣、勇於戰鬥、善於經商著稱。 1959 年,他們曾起而反抗中國佔領軍的暴行,英勇事蹟名揚世界。

漢區「拉薩」是以藏區為中心向四方擴散的現代化城市,馬路寬廣,中國統治機關、軍區司令部、百貨店、貿易公司、銀行、醫院、大型公寓林立。大街小巷的餐廳、酒樓、茶館,處處可見來自四川的婦女,濃裝艷抹、穿著入時在那兒伴喝、伴唱、伴舞,甚至偽裝遊客,在布達拉宮的台階上公然拉客。這些所謂現代化,統治者口沫橫飛的所謂「德政」,對西藏人來說,都不過是東方吹來的一陣怪風而已。

漢區與藏區形成極為強烈的對比,兩種絕然不同的文化在拉薩互相角力。西藏人在文化上的厚度,使他們自我的認同,不容易被瓦解,譬如中國要他們擁護祖國統一,這「祖國」兩字對西藏人而言簡直不可理解。筆者在西藏雖短短三週,所接觸藏人,不論男女老幼僧俗,無人自承為中國人,談話中「藏人」「中國人」分得相當清楚。此點與台灣人之動輒「我們中國人如何如何」極不相同。其次,西藏人根深蒂固的佛教思想,無形中構成一道深厚的絕緣體,無神論的共產主義不但極難滲透而且變得微不足道。近年以來,寺院修復了,喇嘛回來了,藏人成群結隊帶著酥油歡天喜地的湧向寺院,共產主義在何處?

西藏的明天充滿希望,喜馬拉雅山的子民不會永遠向人低頭。

2000/7/16